车上了苏嘉杭高速。窗外，五月的阳光执热而明媚，穿过两旁夹竹桃模糊的花影。从眼前闪过的是连绵不断的城市楼房和工厂废地。城市在急剧膨胀。我却有种想逃出去的感觉，所谓现代化的扩张和文明，没有让我感到一丝的喜悦和欢愉。恰恰相反，生存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心灵一次次的突围无望，让人在这灰色的环境中感到压抑和彷徨。甚至有时我会杞人忧天的想，如果将来有一天。工业品不值钱了，粮食成了紧缺的商品。人们再把这铺天盖地的钢筋水泥堡垒摧毁，改造成良田，那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啊。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的诗意梦境，逐渐被无情的摧残。不久的将来，我们对美丽的江南也只能回忆了。车行至濮院下了高速，司机说乌镇不远了，我才愣过神来。车速慢下来，我也开始留意车窗外那满眼的绿色。一片片桑园齐齐的叶子浓绿着。偶有一池荷塘，叶茎还没布满，花茎还没凝结，让人想着不久的将来那满塘的红火。
已是初夏，路边处处是卖早西瓜的小摊，田间地头亦有采桑的女子，宽沿遮阳帽，素衣长裙，明媚的阳光下呈一幅美丽的江南田园风光。在西栅景点下车步行，街道路旁便有几株桑树，阳光下一片青翠，叶梗的腋窝里几颗微红的桑葚，闪在微风里飒是好看，情不自禁伸手采两颗放在嘴里，嗯！一股童年的味道风生水起。
故乡有谚语：“小满桑葚黑，芒种吃新麦”。时令已过小满，想象故乡的桑葚也该黑里透红了吧。而今，身在江南，为了生计，忙忙碌碌早已没了那份闲情。只是每到小满还是怀念故乡的桑园，和那些采桑葚的少年伙伴。现在想来，岁月的酸甜中最甜美的，原来就是在桑园里流失的那段时光。
翻过东栅的门楣，攀上横卧波小河的红木桥，眏入眼帘的就是满园的绿了。碧绿的杉树像座座宝塔连成一片，与右边的那片竹海遥相呼应，沿河的迎春早已惜别了昨日黄花，以风中流苏般的顺畅倾泻于水面，青杉碧水，翠竹绿荷，好美！乌镇以一种亲近自然的姿态轻轻迎接我。
穿过浓的化不开的丛林，栈道尽头豁然开朗。一河歌橹此起彼伏，悠悠的江南小调拖在乌篷船的肩稍，划过五月的天空，落在每一个游客的心弦上颤动。使封冻于心的烦闷，犹如对岸古老的雕花窗里，蓝花布帘后面隐藏的昔日光景。
绕过双桥，从古老的药店廊下，踏着岁月斑驳的青石，一路寻来，酥郁的酒香飘满整个幽深的小巷。拐弯抹角，顺着花窗角忽闪的酒旗。江南的酒肆，在那古老传统的人工作坊里，一滴滴自制的纯酿，正沿竹制的漏槽滴满酒坛。随手滔半碗喝下，满嗓子都是冽烈的酒香。如果可以，今日，真想换回一场宿醉。乌镇，请把我沉溺在醉里久违的故乡。
仁华桥下的波光里倒影着“立志书院”的门楣。河埠临巷的幽深院落里，已没有了当年的书声朗朗，箫云楼前枫叶轻摇，雕花廊下木樨碧青。当年，就是从这里走出了新文学巨匠沈雁冰。踏着巨人曾走过的石阶埠头，穿过青石铺就的长廊。铜像前轻轻伸出微薄的手掌，攀附于巨人的肩头，镜头下难掩怯怯的心跳。想象我这一介村夫，打马扬鞭路过江南，能到才子巨人的故里，沿他们的足迹闻一闻墨香，摇一摇辑橹，畅饮一壶绍酒，醉倒在江南的清风明月里，忘记了岁月迷醉了时光，真好！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穿行于乌镇深深的古巷里，照壁迎墙处，或栽花置草或镂空裁窗，她总会含眉蓄意般诱你深入，明暗曲直林林总总，使人似曾相识，婉转低回又都是些梦中的模样。行走江南，只要你记住往回走的方向，每一条小巷都值得你探往，都会有你意想不到的收获。都有早已为你准备好的泛着江南韵味的丹青素装。一座假山攀藤萝，一池碧水映青荷，或疏枝寒梅，或芭蕉几株，又或花墙映门楣，栀子隐丁香。一年四季，无论雨晴。都有一种姿势让你迷恋。只要你来过，见了她，就是一辈子的结，藏在心里永不能挣脱。
当夕阳收起最后一抹色彩，广场上大部分车辆都拖着疲惫的游客离去，西栅街巷开始静了下来。六月初的新月，已是初夏，闷热的空气在傍晚时分清凉了许多。古镇的灯火次第点起，那是乌镇人自己的生活。同时点起的还有给我的，和我一样的那些落寞过客的。如廊沿下那串串灯笼，一个个醉汉似的迷醉着眼睛。仁慧桥的石缝里，鸟儿播种的枸楮。这种对建筑和古桥破坏力极强的植物，夜晚让墨绿的灯光衬托着，手掌似的叶子在夜风的搀扶下，像向行人挥舞的手臂，给西栅的古桥幻化出绝美的灵气来。
暮色渐浓，站在“桥里桥”上，西栅呈着一江灯火，阑珊在温熙的晚风中，像一位舞动轻纱的青涩少女轻盈灵动。临河的轩窗里，暖暖的灯光下一对相拥的情侣，甜美的望着窗外的风景。真应了卞之琳的那首小诗：“你站在窗前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街角那座古桥边的房子，浓郁的爬山虎，把桥和房子精雕细凿般的包装起来。露在外面的两扇窗户，像洞察尘世的眼睛，在温润的夜风中闪动着轻盈的睫毛。桥下，有游客乘船划过，镁光灯在夜色里闪烁，疲倦的桨翻动着岁月的痕迹，悠长的消失在浆声灯影里了。
不知何时，背后也有一中年男子，正手扶石栏凝望对岸一江灯火。表情凝重，看不到半点的欢愉，微风吹散额前的发，即便微弱的灯光下，依然能看清满头灰白的无奈。岁月的苦闷，有时真的是，无法向任何人倾诉。也不想向任何人倾诉，唯有藏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还好，在这被梦摇落的江南。能有这样的夜色，静下心来，赏赏隔岸的灯火，听听岁月流逝的风声。任心事随这初夏的晚风而去，随一岸灯火而散。

201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