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不好淌泪，额娘常唱曲曲民谣，悠扬清亮，象她的墨笔丹青画一般，令人心神澄澈。小时候，我最爱听古老的“编席谣”：“编席哟编席哟/席篾亮啊席篾长噢/编个刘备汉中王噢/编个儿郎进学堂吚儿呀。”辽西乡人都会编席，可谁比得了额娘？席篾在她手中舒舒扬扬铮铮作响；席花就铺开片片乐谱的涟漪。直到暮霭卷进席筒，直到席面嵌满星斗，额娘才拢珑头发直一下腰，望着篾席——她看到了儿子碗中薄粥——闪一下疲倦的笑。额娘，你织的哪是席哟，分明锻炼心血来织造儿的生命啊，你的歌谣是乳汁的河呀，额娘！
额娘也淌过泪——去学校路过娘娘庙，庙前几个闲人叫我：“来，讲段三国！”“不，我饿”，我说。有人掰块干面子（土语：干粮），晃在我馋馋的眼前。待我讲完，便抛过来，又有人扔来一只包子。我多高兴啊，匆匆跑远了，被一身闲人嗤嗤的笑。晚上，我把不知道摸了多少遍的包子和磕满牙印儿的干面子放在额娘碗中说：“……”。额娘晴朗的眼中生起层层云来，倏地，叉开竹节似的五指直扇过来，却轻抚过我的肩背，好久好久才说：“木儿知疼额娘了，可额娘咽不了这下眼食啊，是额娘没法让儿吃饱，是额娘害儿失了志气啊！”两点泪，划过嶙峋的面颊，砸在碗中，溅起一束清白的星光。此后，编席谣常通宵奏响。白天，额娘就站在脚手架上为人画影壁墙，或者为人刺绣嫁妆。至今在我记忆中，仍有一面影壁粉墙，铺开无尽蓝天，升起一片白云，有仙鹤飞翔。呃，额娘，何以画得鹤那样清瘦，她为什么不肯敛翼在泥沼中觅食呢？我先从你的泪光中读到“万钟于我何加焉”，又从你的丹青画中，听到了“穷而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画外音。啊，额娘，你那时可曾想到，有一天，你的砚池丝线翰管绣针会化作小舟帆索桅杆和浆橹，挂起篾席的帆，载儿渡过饥荒的海！
响在儿心里的，是额娘的编席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