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已经过世了，她的嫁衣还在上了铜锁的衣柜里。我见过那件嫁衣，那是奶奶的霓裳羽衣。
奶奶与爷爷的爱情发生在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时国内两党正在交锋，奶奶所在的小村庄是交锋的场所之一。一日，年轻的奶奶帮曾祖母炸完丸子之后，便听到门外有叫门声。过去透过门缝往外看，确实有一个长相老实的年轻人，他便是我的爷爷。那时，他们还都年轻，奶奶二十岁，爷爷二十一岁。爷爷说他饿了，想吃东西。奶奶便悄悄把门打开。这下两人的模样一下便烙印在彼此的记忆里，永生不忘。
那是阳光下的模样。
我想那时奶奶一定是满脸的红晕，爷爷也不知所措。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奶奶拿了一些刚炸好的丸子给他吃，他吃完后并不急着离开，我想爷爷是聪明的，一眼便看出了奶奶当年少女的心思。爷爷磨蹭了很久，直到两党交锋完毕。
那场战斗，爷爷所在的国民党伤亡惨重，而对方则大获全胜。爷爷侥幸逃过一劫。
那时，村里的槐花开得正艳。奶奶与爷爷在家中的槐花树下说了好久好久，最终私定终身。
爷爷再没回部队，人们也只以为他是死了。于是奶奶家捡了一个上门女婿。
不久之后，他们便结婚了，并生养了我的父亲与姑姑几人。
结婚时奶奶穿了一身大红衣服，料子比较贵，但现在就很普通了。那身衣服仍在我家的衣柜里保存完好，我见过一次，问妈妈，妈妈说那是奶奶的嫁衣。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又过了不久，新中国成立了。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全国一片混乱。大家都知道文革带来的坏处。爷爷奶奶的甜蜜生活，也就此永久结束了。
经人举报，爷爷的身份被揭穿，于是成了批斗会的主角，游街示众也是常有的事。最终，爷爷住了监狱，不知几时才能出来，出来后是不是还健健康康的？
我曾问过奶奶，有没有后悔过跟爷爷。奶奶说没有，从来没有。我信了，奶奶是从不扯谎的。
后来在监狱里，爷爷给奶奶写了一封长信，具体说了离婚事宜。其实我想，如果奶奶接受就好了，就不必整日挨批斗、遭白眼了。但奶奶没有接受，她带着父亲与姑姑，到了监狱里，把信还给爷爷，让他当着父亲与姑姑的面把信撕掉。
爷爷很感动，以后再没提过离婚的事。
后来奶奶和家人才知道，爷爷其实是抱着求死的心写那封信的，如果离了婚，他便可以无牵无挂地永远离开了——死去。
奶奶的拒绝使爷爷感到了生的希望，他在外界残酷的迫害与奶奶亲情的照顾中，犹如生长在夹缝中的草一样，顽强地活了下来。
而在外面支撑着奶奶坚定信念的，便是那件大红嫁衣。
文革结束后不久，爷爷便去世了，只留下奶奶一人活在世上。爷爷在活着的时候被平了反，摘了帽子，总算得到了人的尊严。而奶奶呢，也获得了人们加倍的尊重。
那件嫁衣，我只见到过一次，见到嫁衣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神话故事：仙女下凡，霓裳羽衣被一个村民收藏，无法回天，只好跟村民结婚生子。后来她要求看一看羽衣，并趁机穿上了羽衣飞回了天上。
我想那件嫁衣也是奶奶的霓裳羽衣，本来她可以在爷爷落难时一走了之，但她没有。她同那个仙女不同，她选择留下。于是奶奶吃了更多的苦，但她为了爷爷，便觉值得。
在那棵见证了奶奶与爷爷的爱情的老槐树下，我搬了一张马扎坐在那里，听树梢的清风轻轻梳过树的枝叶，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美，让人看上一眼，便永远不忘。透过树梢的叶子间隙，阳光悄悄洒下，如调皮的小孩似的，喜欢玩耍。
奶奶已经不在了，然而透过那些调皮的阳光，我分明看见她正在蓝天上，对着地上的我，悄悄笑着，笑得那么灿烂、自然。